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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三章 退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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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夏之間,一水之隔,自廈門往金門島,不足二十裏路的距離,往小金門就更近了,只有十來裏地而已,甚至在廈門島都可以眺望到隸屬於金門的大擔島、二擔島一線。

這裏,歷來是廈門的對外門戶,明時置金門千戶所為中左千戶所前線,決定中國海制海權的那場料羅灣海戰同樣發生在金門島東南的海岸。是故,又稱金門海戰。

數年前,清軍入閩,鄭氏集團在失去了首領之後宣告分裂,但鄭鴻逵與鄭彩、鄭聯兄弟關系素來極佳,平日裏甚至還有詩文唱和,所以不似對鄭成功那般提防和算計,鄭鴻逵將家小、軍隊駐紮於金門,堪稱臥榻之側,亦能為鄭彩、鄭聯兄弟所容。

鄭成功大軍出動,於金門守軍幾乎是無法預料的。沒費力氣,甚至連仗都沒打上一場,鄭成功直入金門所城的定國公府,便在他的四嬸的幫助下輕易說服了金門守軍。

“大木,有句話,作嬸子的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“四嬸但請直言。”

“好吧。”嘆了口氣,鄭鴻逵的正妻便對鄭成功說道:“你四叔的性子,你是最了解的。他,本無惡意……”

“這事情,小侄明白,四叔只是太顧著家族的利益,全然看不清眼前的形勢……吾是氣,多還是在於竟成明明已經把道理都說透了,可四叔卻還是執迷不悟……不說什麽華夷大防,與韃子合作,哪會能落得好的,家父現在這般,不就是個再明顯不過的例子嗎?”

話說到這份上,換來的也只是一聲嘆息罷了。原本當初,鄭鴻逵還是極力反對降清的,這些年一直在與清軍竭力戰鬥。奈何此番,顧及兄長、顧及安平鎮的母親和族人們,軟弱可欺了起來,也著實是讓人跌足了眼睛。

相顧無言,已是良久,鄭成功自覺著這個話題暫且也沒有必要延伸下去了,便轉而對他的四嬸說道:“小侄想見見緣緣。”

“緣緣那丫頭,哎。”

鄭成功的要求,他那個四嬸並非沒有預料,甚至還隱隱的有所期寄著。奈何一旦提到她的這個女兒,便是不由得嘆了口氣來。

說來,陳凱她也是見過的,與她女兒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,相得益彰。本來極好的姻緣,奈何這親事還沒辦呢,韃子就跳出來搗亂了。然後,翁婿二人就此鬧掰了不說,就連她的婆婆前些日子也派人送信過來,嚴令她絕對不許讓陳凱與鄭惜緣相見,並且說明了會讓鄭成功把這樁婚事退了。

她,為人媳、為人妻,自不能說婆婆和丈夫的不是。對於陳凱的多管閑事,她同樣不好說些什麽,因為她也明白陳凱所行的才是正理。連這些都說不出口,她就更說不出什麽清軍怎麽就不肯引頸就戮,非要威脅這個威脅那個的話來了。

事實如此,個人選擇也是無可厚非。可是現在,她的丈夫和一向看好的侄子鬧得很不愉快,甚至要遠走他地,就連她那個倔婆婆也摻和了進來,非要鬧著退婚。這歸根到底,受苦的不還是她的女兒?

“你去看看她也好,同輩兒的兄弟姊妹們之中,你的話,她是最能聽得進去的了……勸勸她,想哭就哭出來,別硬撐著,苦著自己了……”

穿廊過徑,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安平鎮老宅之中。那時候,他跟著二叔鄭芝虎、四叔鄭鴻逵打磨武藝,跟著他父親重金請來的先生習學儒家義理,獨處時眺望母親的方向,一天天大多就是這麽過來的。平日裏,他雖是鄭芝龍的嫡長子,但卻並不受那些叔伯兄弟們待見,總被視作是長不大的孩子,就連比他小的弟弟們,包括鄭鴻逵的兒子鄭肇基都不太願與他親近,反倒是這個小丫頭與他更親近一些。

十數年後的今天,已是今時不同往日,父親和幾個弟弟被擄京師,二叔鄭芝虎早在料羅灣海戰時就已經戰死了,現在三叔被陳凱處死了,五叔自願留在安平鎮守著祖墳,就連四叔他們也因今番這樁事情疏遠了,而當年的那個小丫頭,原本也是要許給他最親信的幕僚的,現在反倒是成了一樁看不到未來的幻夢。

自從母親去世,鄭成功從未想過他還會有時間和心思做此等憂傷,或許正是因為鄭鴻逵、因為鄭惜緣、因為這些與他親近的人物的緣故才會如此。

收斂了心思,鄭成功已跟著他的四嬸來到了鄭惜緣的獨居的小院前,大步跨入,緊隨著他的四嬸來到繡樓前,隨即在通傳後,踏入其間。

“森哥哥,小妹常常在想,一個女子,能夠安安靜靜的置身於繡樓之中,沈心於女紅,為詩詞書畫暗暗稱道,閑時慵慵的漫步於午後的花園中。至夜深了,無人驚擾,輕撫琴弦,醉心其中,體味著個中情愫。或許這樣,也是太平盛世的一種體現吧。”

進到閨房,嬸子勸了幾句,便自行退了出去。鄭惜緣似是看著窗外的風景,似又是僅僅的沈浸在所思所想之中,喃喃自語,輕聲道來。

聽著這些,鄭成功的腦海中浮現著的卻是一個女子漫步花園之間,偶遇到了一個無意間闖入,本與她不會有什麽交集的男子,為男子的翩翩風度、智慧博學所吸引。傾慕,甚至是愛慕,奈何男子身已許國,再難許卿,女子卻不改初衷,一如杜鵑啼血,又如飛蛾撲火,讓人動容。

“為兄……”

“森哥哥,讓小妹猜猜,你是想說無意驚擾到我的沈思了,是嗎?”說著,鄭惜緣淡淡的一笑:“這與你沒有關系的,也不怪他,是我們生在這亂世,太多的身不由己。至少,你們都曾努力過……”

鄭成功很清楚那個你們所指的到底是誰,這些年的披荊斬棘,奮勇廝殺,不光是他,更是陳凱也同樣拼盡了全力在救國救民。他們都曾努力過,也正在努力著,未來必將會更加努力。只是對於這麽個女子而言,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,相夫教子,或許就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吧。

想到此處,鄭成功嘆了口氣,從袖口中拿出了一封書信,輕輕的放在了鄭惜緣的梳妝臺上,隨即便退出了繡樓。

“這是竟成托我交給你的。”

僅僅留下了這話,鄭成功便踏出了繡樓的房門。鄭惜緣的母親、他的四嬸還在此等候,面對著由於時間太短而湧出的失望,面對著那片無盡的失望中時隱時現的期寄,鄭成功也僅僅是留下了一句解鈴還須系鈴人的話,便徑直的走了出去。

鄭成功匆匆的離開了定國公府,金門島的守軍需要安撫,布防需要重新展開,很多的事情都需要他來處理,而那個堂妹那裏,他卻很清楚,他說得再多,也是無濟於事,甚至還不如那封書信未有署名的信封來得更加有用。

這邊,鄭成功離開了定國公府,繡樓那邊,他的四嬸焦急的等待著,可是梳妝臺上的那封書信卻依舊是一動未動。

書信,就放在那裏,鄭惜緣面上的那副不可置信早已褪去。只是,幾次伸出手,卻幾次縮了回來,如此往覆,直至良久之後方才鼓足了勇氣,將書信捧在手上。

紙張的觸感,與那一次的折紙為書是截然不同的。這無形的增加了她心頭的惶恐,她從不是會把頭紮進沙子裏的鴕鳥,再清楚不過,該面對的總該是要面對的道理。她剛剛在拿起書信前的那番對未知的恐懼,卻也依然不能令她放棄對希望的渴求。

信封的蠟封未有動過的痕跡,指尖輕觸,是隨身小印留下的凹凸清晰可見。鄭惜緣找來了裁紙刀,輕手輕腳的撬下蠟封,隨即深吸了口氣,青蔥般的嫩指才將信瓤自信封中捏了出來。

內裏的信瓤沒有多厚,區區數頁罷了。信紙輕折,無有黏連,但是將其攤開,露出內裏的文字,乍看上去卻還是費了鄭惜緣不小的氣力。然而當信紙被攤開,剛勁筆觸所書就的文字呈現於她的面前,水一般的雙眸,波光微顫,隨即那淚水竟如同是噴湧一般,淌過了略顯憔悴的面龐。

“惜緣吾妻……”

只此一句,已勝過千言萬語。鄭惜緣一手捂著嘴,信紙已是微微顫抖,似乎僅憑著另一只手的力量,已經很難承受住如此的重量了。

書信的內容,並沒有太多的花言巧語,也沒有太多的詞藻修飾,有的只是一些樸實無華的心裏話,就像是流落外鄉的丈夫寫給在家中苦苦等候的妻子一般。從殺鄭芝莞開始,到與鄭鴻逵之間的爭執,再到那一日他的逃避,陳凱將他想要解釋給鄭惜緣的一一道來,已占用了大半的篇幅。最後,陳凱提及了他即將遠行的事情,表示多則半年,少則三個月就會回來。屆時,自會設法說服她的祖母和父親。

“我相信,就算所有人都不懂我,起碼你還是懂我的……”

讀到此處,鄭惜緣已是淚流滿面。手指摩挲著字跡,卻是嘟起了小嘴:“老老實實的寫了如許多,到最後卻還是要撩撥一下,是害怕我會死心了,是心裏面真的有在乎了我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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